在《春光乍洩》的片尾,梁朝偉飾演的黎耀輝乘坐高速列車前進。此時背景奏響的音樂正是Turtle的〈Happy
Together〉;乍看之下,這首調子輕快的搖滾歌與整套電影的印象顯得相對兀突──但要知道王家衛就是王家衛。任何音樂、鏡頭與文本落在他的手上,都只是他表述愛慾情流的私密符號。〈Happy
Together〉的挪用,正正點出了《春光乍洩》中那對同志戀人的核心意象:不斷反覆的愛情探戈、試探、傷害,都只是為了滿足「不如我哋由頭嚟過」的虛幻快感。
情感私密的乖張,性別抽離的並置
與王家衛大多數作品不同,《春光乍洩》故事的舞台落在老遠的阿根廷、伊哇蘇瀑布與公路之上──然而,正如王家衛「布宜諾斯艾利斯像是香港的後花園」所言,一切都只不過是康城最佳導演敘述故事的老調子而已。無論故事發生在香港還是南美、故事的主角倆變成一對迷人的同志戀人與否、以至黎耀輝與何寶榮命名從何而來,一切的電影語言與符號,都只是服膺於王家衛電影的中心母題──愛情的永劫傷害、報復,還有自我的無限沉溺與放縱。
黎耀輝與何寶榮這對同志關係,幾近與一般戀人角力無異:一攻一守、一進一退、一主動一被動,重覆不斷的離散與復合。王家衛的處理,只集中呈現出戀人進退若谷的相處困難,卻無關任何論述同志戀愛的弦外之音──故此,我們就難辨黎何當中的「他」與「她」者的性別角色。雖然片初的性愛角力黎耀輝插入何寶榮、中段的密室探戈何寶榮似是嫵媚騷動;然而在性格形象上,張國榮飾演的何寶榮卻仍然承繼前作《阿飛正傳》旭仔「冇腳雀仔」的放浪不羈象徵。性愛的「插入」與「雀仔」意象,都只能說明戀愛權力的並置。畢竟《春光乍洩》要強調的,是個人情感對戀人無窮膨漲的進侵與傷害。
乍洩的色彩──二度春光
除了性愛角力與伊哇蘇瀑布的鳥瞰長鏡,在《春光乍洩》的首二十多分鐘,電影畫面都只有純粹黑白色調的二元對立。黎何二人在公路分手以後,黎耀輝輾轉又在餐館遇上拈花惹草的何寶榮。何寶榮再度求見又起吵鬧,兩人復在街頭與公車點煙流連──最後何傷痕纍纍在醫院要求與黎耀輝「由頭嚟過」。到此,鏡頭畫面便變成黃紅為主的飽和彩色調。
王家衛將黎何二人爭吵分開的糾纏場面以黑白畫色帶出。故此在過渡至兩人復合之前,是故事之「過去」;待兩人再度一起的「現在」,畫面卻長期曝露懷舊與拉丁遺風的紅黃雜色。隨着故事發展,黎何再起的情慾角力又如電影開段愈益類似。首段黑白畫面的純粹與無意義性,復又加深了這段關係輪迴傷害的延續性與具體感──由此,「過去」彷彿吊詭地顛覆「現在」;「現在」又被「過去」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。電影中的色盤隨意調動,其實說穿了是用作渲染黎何二人的「心理顏色」;畫面主調隨角色分合的情緒起伏而改變。而時序,卻被切割。
由Cucurrucucu Paloma到Tango Apasionado──瀑布下的孤獨探戈
一如以往,《春光乍洩》貫徹了王家衛簽名式的罐頭音樂運用。Caetano Veloso〈Cucurrucucu
Paloma〉開首點出伊哇蘇瀑布象徵愛情約定的意象,由此埋下黎耀輝最後獨遊瀑布的決定;然而在西班牙語的反覆哀吟下,又不難發現此曲為黎耀輝的愛的心聲。「Cucurrucucu」彷彿是鴿子的叫聲,暗通何寶榮「冇腳雀仔」的身影──在〈Bar
Sur〉、〈Chunga's Revenge〉、〈3 Amigos〉、〈Milonga for 3〉等音樂的輪流展現下,兩人從街頭對峙發展到的士無語、復又回到密室般的探戈相處過程,獲得宛如舞蹈出入般的劃分與編排。
Astor Piazzolla〈Tango Apasionado〉則是電影的另一點題工具。Prologue〈Tango
Apasionado〉在黎何二人「由頭嚟過」後的的士車廂奏起。他們斷裂的生活再度綑綁一起。對戀情重燃想像,調子便如曲子輕快;Finale〈Tango
Apasionado〉的開首卻是低鳴哀傷。黎耀輝生病而何寶榮再進逼,更揭示了他們關係中的暗湧。當探戈完成,畫面卻轉接到黎耀輝醉倒街頭的場面──他已經預示到關係中的永劫輪迴。片尾黎耀輝獨自駛到瀑布,Prologue〈Tango
Apasionado〉回應了情愛探戈最後落單的寂寞;Finale〈Tango Apasionado〉緊接變奏登場。何寶榮卻已經獨坐房子啜泣。鏡頭再跳接開首的藍色瀑布。
「不如我哋由頭嚟過」的荒謬,或歸宿
於是,透過《春光乍洩》中的曖昧語言、符號佈置,王家衛帶領我們敲問一個現代愛情的「不解命題」──戀人不捨的話,何不「由頭嚟過」?然而,這個文本的設立卻是虛幻不實的。梁文道在《我執》一書說過:「當一對伴侶彼此許諾:『讓我們從頭來過』,而又不欲重蹈覆轍,他們只能變化自己如新人誕生,使得『我們』成為陌生的『他們』。但是,既然他們已經成為不可測的他者,又何必從頭再來呢?」其實黎何二人並沒有誠心作出從頭開始的改變,諾言只是他們反覆吟誦自我的藉口:設定一句空話,朝向一個假借的歸宿。他們痛苦;但同時享受、沉溺這種虐己虐人的浪漫──最終,何寶榮摟着枕頭成為另一個黎耀輝。黎耀輝,變成了何寶榮。
《春光乍洩》是一則電影版的《戀人絮語》。黎耀輝說何寶榮「由頭嚟過」的說話很具殺傷力;但說穿了,也只是滿地的自我碎片。沒有人可以孤獨探戈,一個人根本玩不了探戈遊戲──愈美麗的東西愈不可碰,因為一切皆可推翻;我們要接受的,就是愛情如同瀑布。我們得迎接它的奔流不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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