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1月14日 星期六

誰會可悲得過孤獨探戈──談《春光乍洩》中的情慾符號



在《春光乍洩》的片尾,梁朝偉飾演的黎耀輝乘坐高速列車前進。此時背景奏響的音樂正是Turtle的〈Happy Together〉;乍看之下,這首調子輕快的搖滾歌與整套電影的印象顯得相對兀突──但要知道王家衛就是王家衛。任何音樂、鏡頭與文本落在他的手上,都只是他表述愛慾情流的私密符號。〈Happy Together〉的挪用,正正點出了《春光乍洩》中那對同志戀人的核心意象:不斷反覆的愛情探戈、試探、傷害,都只是為了滿足「不如我哋由頭嚟過」的虛幻快感。

情感私密的乖張,性別抽離的並置

與王家衛大多數作品不同,《春光乍洩》故事的舞台落在老遠的阿根廷、伊哇蘇瀑布與公路之上──然而,正如王家衛「布宜諾斯艾利斯像是香港的後花園」所言,一切都只不過是康城最佳導演敘述故事的老調子而已。無論故事發生在香港還是南美、故事的主角倆變成一對迷人的同志戀人與否、以至黎耀輝與何寶榮命名從何而來,一切的電影語言與符號,都只是服膺於王家衛電影的中心母題──愛情的永劫傷害、報復,還有自我的無限沉溺與放縱。

黎耀輝與何寶榮這對同志關係,幾近與一般戀人角力無異:一攻一守、一進一退、一主動一被動,重覆不斷的離散與復合。王家衛的處理,只集中呈現出戀人進退若谷的相處困難,卻無關任何論述同志戀愛的弦外之音──故此,我們就難辨黎何當中的「他」與「她」者的性別角色。雖然片初的性愛角力黎耀輝插入何寶榮、中段的密室探戈何寶榮似是嫵媚騷動;然而在性格形象上,張國榮飾演的何寶榮卻仍然承繼前作《阿飛正傳》旭仔「冇腳雀仔」的放浪不羈象徵。性愛的「插入」與「雀仔」意象,都只能說明戀愛權力的並置。畢竟《春光乍洩》要強調的,是個人情感對戀人無窮膨漲的進侵與傷害。

乍洩的色彩──二度春光

除了性愛角力與伊哇蘇瀑布的鳥瞰長鏡,在《春光乍洩》的首二十多分鐘,電影畫面都只有純粹黑白色調的二元對立。黎何二人在公路分手以後,黎耀輝輾轉又在餐館遇上拈花惹草的何寶榮。何寶榮再度求見又起吵鬧,兩人復在街頭與公車點煙流連──最後何傷痕纍纍在醫院要求與黎耀輝「由頭嚟過」。到此,鏡頭畫面便變成黃紅為主的飽和彩色調。

王家衛將黎何二人爭吵分開的糾纏場面以黑白畫色帶出。故此在過渡至兩人復合之前,是故事之「過去」;待兩人再度一起的「現在」,畫面卻長期曝露懷舊與拉丁遺風的紅黃雜色。隨着故事發展,黎何再起的情慾角力又如電影開段愈益類似。首段黑白畫面的純粹與無意義性,復又加深了這段關係輪迴傷害的延續性與具體感──由此,「過去」彷彿吊詭地顛覆「現在」;「現在」又被「過去」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。電影中的色盤隨意調動,其實說穿了是用作渲染黎何二人的「心理顏色」;畫面主調隨角色分合的情緒起伏而改變。而時序,卻被切割。

由Cucurrucucu Paloma到Tango Apasionado──瀑布下的孤獨探戈

一如以往,《春光乍洩》貫徹了王家衛簽名式的罐頭音樂運用。Caetano Veloso〈Cucurrucucu Paloma〉開首點出伊哇蘇瀑布象徵愛情約定的意象,由此埋下黎耀輝最後獨遊瀑布的決定;然而在西班牙語的反覆哀吟下,又不難發現此曲為黎耀輝的愛的心聲。「Cucurrucucu」彷彿是鴿子的叫聲,暗通何寶榮「冇腳雀仔」的身影──在〈Bar Sur〉、〈Chunga's Revenge〉、〈3 Amigos〉、〈Milonga for 3〉等音樂的輪流展現下,兩人從街頭對峙發展到的士無語、復又回到密室般的探戈相處過程,獲得宛如舞蹈出入般的劃分與編排。

Astor Piazzolla〈Tango Apasionado〉則是電影的另一點題工具。Prologue〈Tango Apasionado〉在黎何二人「由頭嚟過」後的的士車廂奏起。他們斷裂的生活再度綑綁一起。對戀情重燃想像,調子便如曲子輕快;Finale〈Tango Apasionado〉的開首卻是低鳴哀傷。黎耀輝生病而何寶榮再進逼,更揭示了他們關係中的暗湧。當探戈完成,畫面卻轉接到黎耀輝醉倒街頭的場面──他已經預示到關係中的永劫輪迴。片尾黎耀輝獨自駛到瀑布,Prologue〈Tango Apasionado〉回應了情愛探戈最後落單的寂寞;Finale〈Tango Apasionado〉緊接變奏登場。何寶榮卻已經獨坐房子啜泣。鏡頭再跳接開首的藍色瀑布

「不如我哋由頭嚟過」的荒謬,或歸宿

於是,透過《春光乍洩》中的曖昧語言、符號佈置,王家衛帶領我們敲問一個現代愛情的「不解命題」──戀人不捨的話,何不「由頭嚟過」?然而,這個文本的設立卻是虛幻不實的。梁文道在《我執》一書說過:「當一對伴侶彼此許諾:『讓我們從頭來過』,而又不欲重蹈覆轍,他們只能變化自己如新人誕生,使得『我們』成為陌生的『他們』。但是,既然他們已經成為不可測的他者,又何必從頭再來呢?」其實黎何二人並沒有誠心作出從頭開始的改變,諾言只是他們反覆吟誦自我的藉口:設定一句空話,朝向一個假借的歸宿。他們痛苦;但同時享受、沉溺這種虐己虐人的浪漫──最終,何寶榮摟着枕頭成為另一個黎耀輝。黎耀輝,變成了何寶榮。

《春光乍洩》是一則電影版的《戀人絮語》。黎耀輝說何寶榮「由頭嚟過」的說話很具殺傷力;但說穿了,也只是滿地的自我碎片。沒有人可以孤獨探戈,一個人根本玩不了探戈遊戲──愈美麗的東西愈不可碰,因為一切皆可推翻;我們要接受的,就是愛情如同瀑布。我們得迎接它的奔流不返。


歷史碎片的想像: 你也許不知道的帝國模式


「帝國」作為一個政治學上見慣不怪的概念,總像現世冠冤堂皇的狼,教人敬畏遠之,總如一種關乎現在不能輕易沾邊的原罪──帝國主義侵略、國家機器、無止境的殖民勢力與擴張。那麼要論及《世界帝國二千年:一部關於權力政治的全球史》一本名字如此野心不少的新書如何試圖還原「帝國」的歷史互動時,想必也得目帶一種小心翼翼的旁觀與檢視。

「挑戰」敘述的「回應」:「帝國」作為推動力

珍・波本克與雷德克・庫伯在《世界帝國二千年:一部關於權力政治的全球史》一書開宗明義,迴避「帝國發展成民族國家」的敘事套路與傳統的「近代」構建認知:西方國家推動亞非拉國家「回應」世界發展的敘述方式。近代「民族國家如德國、日本乃至傳統殖民帝國如不列顛、法國都相繼在二戰倒下敗退,民族主義與亞非殖民手段始終未竟全功;世界急着以協商政治如聯盟形式的歐盟組織自救,往後的冷戰時代,「什麼是民族」與「民族性」等的議題仍是陷入無盡的紛論。

而若把「帝國」視為一維持多元民族、階層與區間的有機國家組織,卻能夠吊詭發現:在漫長的二千年帝國史中,「民族性」一直被視為「帝國」的「差異政治」手段。無論是古羅馬帝國、秦漢帝國至近代西方殖民帝國,帝國往往善於以「差異政治」手法,或「中間人」、「公司」協調控制多元的權力管治形式。

書中多次指出一些被忽略的數據與事實:十六世紀大不列顛帝國的北美殖民地中的歐裔人口有兩百一十五萬,而這包括蓄奴的糖業生產者、新英格蘭農夫、印度「納瓦卜」、水手、漁夫、商人、僱農和奴隸。他們超過了不列顛本土四分一人數。這些被殖民的圖塊既是帝國政治手腕的一部分,但也同時是成就大不列顛帝國的組件。帝國真的是只依靠獨裁專制就能成就大業嗎?荷蘭東印度公司與西班牙無法管理好東南亞與南美印加族的經驗,正好說明缺乏「差異政治」的多元民族管治,叱咤一時的帝國政權可以什麼都不是。




公民身分的意義背後

最有趣的地方是,讓我們一直念茲在茲的「公民身分」,也與「帝國」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。帝國與共和民主政體不僅不是勢不兩立的,更可以是像古羅馬帝國奠定了「公民」的政治概念這般。古羅馬的完善法制(貴族、平民與權貴、參議院與委員會)與「公民權」吸引了拉丁人為羅馬帝國的公民而戰。古羅馬讓擁有「公民資格」的開墾者獲得「屯墾地」,利誘了拉丁人投靠古羅馬,幫助古羅馬推翻迦太基,從而擴張成古代西方的最盛帝國。

所以「公民身分」背後究竟盛載什麼樣的價值?拿破崙統治的法蘭西帝國擁獲平等政治原則,受憲法保障的「公民身分」。這不是因為拿破崙反對獨裁、擁護民主理念;而是他需要合理化政權統治與官僚組織,安撫法國大革命動盪而嶄新的社會階級,藉釋放聖多明戈的奴隸、利誘他們為擁有平等政治身分的公民,從而繼續獲得這個重要殖民地經濟與勞動力資源上的支持。

我們都是齒輪


歷史告訴我們,沒有誰比誰高尚。只有成功的統治者才能書寫,我們都是被過去步步推動的齒輪。二次世界大戰之後,歐洲各國放棄甚至決裂了「羅馬帝國式」強大的政治幻想,轉而發展成歐盟一樣共同組織的邦聯複合政體。無論是德國日本、巴爾幹半島的歐洲國家、巴勒斯坦與阿富汗、以色列與伊拉克,他們都積極以至激進地建設民族主義國家,但仍然擺脫不到像蘇聯與美國這樣軟硬實力鼎盛的大國左右。此書就要平白告訴世界:渴求同化與排外的民族國家並沒有在血淋淋的經驗中消弭差異。相反,帝國一直藉調解民族差異,推動齒輪段的世界向前移進。

(全文刊於《號外》470期 2015年11月號 《Culture Page》)

譬如生活,難以險象環生



很多時候不過無法裹腹一個深夜
畫一枝煙,便幻化一個海
如同靜謐不必要的穿插而我
總是無法轉換一個自在的姿態
總是錯過與朋友最後一程的列車
總是看著電視熒幕不曾流淚
一些碎幣,擱在手中便不懂緊握
而喋喋不休的情話,如借出的書
層層整齊疊在別人的家裡,或曰瓶子
如同碎石貯過便不知不覺忽略:
總有一隻象,卡在指縫的中間
總有些核桃,數數便不捨圓滿

譬如成長就不過渾圓結在喉核
很多時候我們得伸出兩手划開
去海床撮撮陰冷廢弛的藻毛
不過無法默許骨脊明朗的背叛:
與同齡並排擦肩而未曾濡沫
與同道並行漸遠又毫不相悖
很多時候,不過怯於啟齒
那些又黃又徽的垢如同活著的
一塊塊掩蓋的真誠的葉(黑色的,
我們撫摸有私處有汗漬有吻過的痕)
關於愛情不過純粹對著蒼蠅的眼來幹
一死不過在泥灘上自謂暴烈
不過愛搔無法華麗目視的蚤子

不過擁著生活無盡的石頭/住在火源處處的島嶼
不過擲一卷書,有時能夠嗅一些煙
有時能夠在蓮浪底悄悄存一首詩
學習彼岸的人把傷痛空在胃中
學習背月的人忘掉自己的舌根:
浸淫在圖騰爆破泡沫退化的語境
遠方有綠光,而若即若離花

很多時候不過無法容忍一個深夜
房子安靜如獸而照片恆河無數:
一堆洋燭在禮台高舉漆黑
一班畢業的人笑著用口琴讀詩
如同城市缺席的現場/不曾置疑
豪雨戒備的公園的恆常集會
恆常的進場的浪潮如一堆沙
我們是街上水土流失的土壤
但我們又總是一棵草
(被人肆意摧殘又肆意歌頌)
如同電話的切換如同朋友帳戶的消失
如同即線通最後上線時間如同關注前度的浪蕩形骸
就睡成烏鴉。我們不分輕鐵或電車的聲頻
我們不分成人幾分真幾分假嘉許的祝福如成績表(十八歲)
不過是一隻蟬,偶爾喜歡濕潤的雷聲
不過是一個人,懷想一位初逝的詩人

不過無法吐一根煙告別日子,在牆上
那些依舊蕪亂稚氣又歪歪斜斜的字
或聚或散,不曾在深夜移動一雙險腳:
我總學習如何佇在電線桿上游泳
我總模仿碑文上穩穩熟睡的安詳
而我終究不忍吃掉手掌的種瓜得瓜

譬如這個世界,總有一個無處不在的風眼
譬如生活,難以險象環生

2013.7.7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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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詩作曾獲得第四十屆青年文學獎新詩初級組亞軍)